W故事集
佛手柑
01
出
他是被净隐大师捡回来的。
“那天已经是深秋十月，我看见你的时候，是被三床白色的小棉被包着的，安安静静的一团，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，路边的银杏树已经有些变*，在地上掉了稀疏的一层，早上我照常去清扫门前的落叶，以为是谁的外套掉了，走进便看见你乌溜溜的眼睛。”
“是因为这样我才被叫秋十的吧师傅，也是有缘。”
“不全是缘分的事，是因果，把你丢在的寺庙的门口，总还是有一丝善念的，阿弥陀佛。”
秋十在莲峰寺长大，寺庙是依法登记了的寺庙，不至于是黑户，但也一直没有去学校上学，直到十几岁的时候自己报名参加了高考，离开了莲峰寺，和那座坐落在华中不起眼的小城。
师傅没有劝诫，只说他在庙里十几年没有剃度出家，就注定是要离开的了，师傅只是师傅，也永远是师傅。
02
入
大学在沿海的S城，那是座令人眼花缭乱的城市，可即使这样千姿百态的城市里面，秋十的姓氏也还是太少见了，所以总有人好奇，他总是一句含糊的解释带过“我不和爸妈姓”。周围的朋友见他也不怎么和家人通过电话，便猜测他家里的故事怕是如同八点档的家庭伦理剧。他也不解释，在别人所想象的故事里面，他至少是和这个世间有纠缠的，不那么冷清。
他选择读新闻的原因，是有一年，有一批义工来了寺里。师傅带着他清晨敲钟的时候，他看到其中一位穿着深蓝色冲锋衣的年轻男孩，拿着相机在拍他们，后来，秋十去问男孩，敲钟有什么好拍的。
“寺庙这种安宁的时刻在城市中很少见，是这个世界的缝隙，想拍下来给其他人看看。我是干这个的，把世间犄角旮旯的故事讲述出来。”
“讲故事？写书的么？”
“记者”
“听起来挺酷的，你一定知道很多故事”
所以秋十以为，学新闻就等于讲故事。或许，一个讲故事的人的生活，不会像他常年在莲峰寺的生活这样，单薄，茕茕孑立。
可是他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，一位有工作的记者，哪来的时间来寺里做义工。
直到后来工作了才知道，一个讲故事的人和一个真诚地讲故事之人，差了十万八千米。前者让他想起学校大门口的雕塑，当年刚入校，对学校的历史稍作了解，就知道了雕塑的故事，大抵是名人轶事，知道的快，忘记的也快。毕业离校，事情太多，太多重要的故事要划下句号，所以轮到雕塑的最后一眼，他记得，是那种时间带来的熟悉感中掺杂着的冷漠。
记者做了没一年，经人介绍机缘巧合地得到了另外一份还不错的工作，做一位作家的助理，之所以觉得不错，是因为那个作家写的故事，他挺喜欢的，语言粗犷中有一些细腻的、恰到好处的幽默。
幽默，是他最望尘莫及的一种能力。
03
微澜
秋十租下的是一幢老房子的二楼，窗户往外望去，行道路的两边也有银杏树，和之前寺门口的那棵相比，要纤细瘦弱的多。所以看到李沫传来的消息，他倚在窗沿，透过窗外树枝的缝隙便看到了挥舞着手臂的她，一身白色的吊带配阔腿裤，卷发用黑色的抓夹盘着，有几缕不听话的刘海随意散落在脸庞，伫立在那里时，看着是亮眼又恬静的。
认识李沫是因为他的工作，她是他上司的女儿，对，就是那位性格怪异的作家。那天和作家谈完最近的签售活动细节，下楼正准备离开，一楼昏暗处，传来一位女子冷漠得似雨滴落下的声音，她在打电话。
“我们不用再见面了，那天分手该说的话已经说了”，她停顿了一会。
“上次就说了，你不是我现在喜欢的类型”，电话那端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。
“答应你的时候，我也没想到你这么不洒脱。刘畅，合则来不合则散，我们没必要结束的这么难看，当然，今天我可以当你喝多了，之后也不会删掉你的联系方式，如果你OK，我们还可以是朋友，我是希望你以后过的好的。”
才几句话，就感觉到她失去了耐心，以一种非常官方，可能在她看来特别妥帖的方式结束了电话。
意识到偷听别人的电话不太合适，他没继续停留，离开了。
后来有一回因为工作又去找李老师，正好到饭点，李老师便说“我女儿等会儿来看我，说会带外卖，你留下来一起吧。”
“你好，听说你是我爸的助理？”听到她声音，便想起了她就是那天在楼道打电话的女子。
“对，幸会，我是秋十。”
“秋姓很少见，哪个十？朝花夕拾的拾？我叫李沫，泡沫的沫”
“十月的十。”
“我猜你十月出生。”
“可以这么理解。”秋十不置可否。李沫感到一丝奇怪，但也没追问。那天之后，秋十了解到李沫在一家出版公司工作，说起来还有些工作上的渊源，就互换了联系方式。但后来，他们慢慢越来越熟，却一次工作上的事儿也没聊过。
04
热闹
之后，秋十能感到李沫对自己的好奇，但又狡黠的不明说，只是说想请他看看自己写的小说，每次看完就问他，如果你是主角，你会怎么做。今天他们是约了去河边草地野餐，四月阳光正好的周末，找一个人多的地方不难。他们都挺喜欢热闹的，虽然，喜欢热闹的原因不尽相同。
相比于周围来野餐的人，带着稀奇古怪的装备和应有尽有食物。他们俩可以算是截然两身，只带了几瓶酒。除了待的这地儿是最近的网红野餐地，他们其实和野餐两个字八竿子搭不上边。
“我们这样的，应该晚上约酒吧，或者干脆在你家。”李沫晃动着手上的酒瓶，混着沁心的花果香仰头喝下一口，转头望向秋十。
“晒晒太阳挺好的，也没有谁规定光天化日之下不能喝酒，放心，我在这，不会让你喝醉的。”
“那可说不好，我都控制不了自己，还能任你摆布不成”
“我抢你的酒瓶，摆布你的酒瓶就行，不用摆布你。”
“得了，不跟你玩文字游戏了。”她叹一口气接着说“换个话题，上次给你看的小说，你觉得怎么样？”
“在我心中，你是一个真诚地讲故事的人。”秋十没有和她聊故事本身。
“也不用这么急于给我发好人卡，我知道，大抵是个无聊的故事”她无所谓的笑笑。
“倒不是无聊，只是你的故事，我不想在技巧上做出什么评判，而这次的小说在故事本身的层面，其实，我已经被剧透过了，再看，会有先入为主的偏见。”李沫惊讶又疑惑的眼神看向秋十，希望他给个答案。
“sorry，我坦白，那天你在楼道和你学长打电话，我无意中听到了，所以一看小说，就知道你是在写你这段刚结束的恋情。”
“原来如此，难怪，行，下次再给你看另一篇”她微微侧头露出了然一笑，并没有因为打电话被偷听而觉得被冒犯。
只是沉默一段时间之后，她低头故作轻松的问到“你会觉得用自己切身经验写故事的人很蠢么？像偷来的故事。”
“用生活经验来进行文字创作，也是文字真诚的一种表现。”
“一流的作家真诚地讲故事只需要依靠想象力，只有我这样十八流的写东西的人，需要靠你所说的生活经验。”
秋十没有反驳，只是仰头喝了手中的酒，回味着杜松子的香味，沉默了一会，说道“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。”
“谁让我出生在书香世家。”她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自嘲。
“被期待有时候是一件好事，在我看来。”
“所以我说，人和人之间是没办法互相理解的。”说完，她闭眼在草坪躺下，酒瓶放在一边。
秋十眯缝着眼睛，继续饮酒，望着湖面跳跃的阳光，耳边是隔壁家小孩的*喊*叫还有家长气急败坏的训声，轻飘飘的说“不是真的不理解，只是在示弱。”
李沫睫毛微动，沉默着。
05
转身
一个月，两个人没怎么见上面，李沫忙着敲定一个热门的版权事宜。秋十忙着准备李老师的新书签售会。没想到再见，是在李老师的葬礼。
“秋十，昨晚我爸突发心脏病去世了，葬礼定在五天之后，这五天对外的一些沟通，就得麻烦你了。”
接到电话的时候秋十正在吃早餐，李老师有心脏病他是一直知道的，但没想到会走的这么突然。一口鸡蛋在喉咙里面卡住，像咽下了一枚铅球，艰难咽下之后，他问“你现在在哪里？”
“不用担心，我比你想象的好，后事叔叔们也在帮忙安排。”
葬礼那天细雨绵绵，他收伞进入灵堂，视线略过在风中翻飞的各色纸花圈，落在了一身素黑的李沫身上，她和叔叔们一起，脸色苍白着对来人逐一鞠躬，体面但是没有生气。
他上前，握手，对她说节哀，握着她冰冷的手，停了三十秒，李沫抬眼看他，没有表情点了下头。
接着他用只有他们俩的声音说了句“后天中午11点，我在S南站进站口等你”，然后放开了她的手，径直跟着人流往告别李老师的方向走去。
“如果我没来，你打算怎么办？”那天在S南站，这是他们见面后她的第一句话。就像是之前很多次问他，如果你是主角，你会怎么做，一样的语气。漫不经心的，充满好奇的。
“我觉得你是有写故事天赋的。”秋十说。
李沫挑眉，看着秋十，仿佛责备着他的答非所问。
“我带你去我老家看看，你就当是体验一下生活，调整一下心情。”秋十接着说。
“不是个坏主意，但我知道你想要更多。不过，我跟你去。”说着李沫拿走了秋十手上的票，往进站口走去。
06
归尘
下了高铁，他们打车去往郊区，“师傅，去莲峰寺。”
“周末游客多，我们走下面的乡道，不然堵车，跟你说一声，感觉你不像游客，别等会儿发现路不对说我坑你。”
“好，谢谢师傅。”
然后秋十转头对李沫简单解释了一句“我小时候在寺里长大的。”
再回到莲峰寺，模样已经变了很多，秋十和寺庙，两者都是。
近年莲峰寺的香火越来越旺，做了些墙体和佛像的修缮翻新。原来爬满墙爬山虎也都在修缮中除掉了。
他们抵达的时候师傅刚上完晚课，准备去主殿行香。看到秋十，净隐大师眼中闪过喜悦和欣慰的光亮。
“阿弥陀佛，原来是秋十回来了，这位是？”
“一位朋友，师傅，好久不见了。”秋十双手合十缓慢的朝着师傅鞠了一躬。
“你们先去用膳，晚上开静之后师傅在房间等你们。”说着又鞠一躬，抬步走向主殿。
怕李沫吃不惯斋堂的饭菜，秋十带她在附近的一家客栈住下，直接吃了客栈老板的农家菜。李沫全程什么也没问，但是眉头舒展，可见心情不错。
用餐之后，他们找净隐大师聊了会。后来李沫说“秋十，我单独和净隐大师聊聊，你去寺门口等我好么？”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，时间不长，但短短的几分钟，李沫出来的时候，天已经黑到了底，郊区的夜空，明月皎洁，繁星点点，他们并肩慢步走向客栈。
“你知道吗？第一次见你，就看见了你手腕上的佛珠，开始以为你信佛，可是后来我们约酒，你喝的比我还欢，我就对你非常好奇。”
“看来，是缘分。”
“不全是缘分的事，是因果。”
“你和我师傅挺聊得来。”秋十笑着看向李沫
“每回你看完我的小说，发回给我的小说感想，总是只字不提小说的好坏。我很喜欢。”
“沫沫，你要知道，小说没有好坏，值得探讨的只有故事的诸多可能性。”
“秋十，如果你想看到这个世界的真，或许一开始你就不该离开这里。”
“如果我不离开，我就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，什么是假，你的逻辑是上帝视角。”
“那你现在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么，啊，我好像问了一个蠢问题，换个问题，那你愿意和我一起回莲峰寺么？”
“你不是想出家的人。”秋十坚定的看着李沫。
“是，不出家。”李沫笑了，故意停顿了一会，吊足胃口继续说“只是你师傅刚刚拉着我说，寺里最近打算办一个季刊，你可以留下担任编辑，搞不好我沾沾光可以做一个特约撰稿人。”
秋十转身看着寺前的银杏树，想起白天有不少游客经过的时候装作深情的拍下，又冷漠的走开，恍惚间，寺里面传来晚钟的荡漾声。他感到了一种真实，那是被别人捧着真心满心期待的温暖。与此同时，李沫也转身看向寺庙外的这棵银杏树，平静又舒畅，她不再是李言的女儿，令人遗憾也让人轻松。
钟声消逝，秋十回过神，看向扬起脸发呆的李沫，捧起她的脸，吻住了她的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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